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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‘五羊舞于楚庭’,老朽没想到此生竟然能亲身目睹……”

“说到底蛟鬼也罢,五羊也罢,不过是一个称呼,本门典籍中还有搜藏有无数名号,终究都是后人强冠的说辞。可我却没想到,江掌门竟然能洞烛如斯,转念连千古之前的事情都猜了出来。”

应老道口中缓缓说着称赞的话语,对于江闻的疑问却表现得有些心悸后怕,“蛟鬼出世不止一次,早在先周就曾被楚王派人画下。晋代广州厅事梁上所挂的《衔谷五羊像》,多年来就藏于罗浮山上密不示人,当初老朽只是见了一眼就心惊肉跳、夙夜难寐,数十年不敢复启。”

“要知道罗浮山上收藏的古物极多,老朽早年也曾经翻阅过其中部分。因此在师长带我去看的时候,我本以为不过是一些奇形怪状的异兽,心想哪怕里面是身躯像水桶般粗细的怪蟒,浑身长满了虎皮样条纹的鱼鳖,硕大脑袋像极猛虎的兕牛,也未必能让我惊讶分毫。”

“可当老朽看到的《衔谷五羊像》那一刻,却只看到脏乱得像是泼墨的污迹,唯独在认真察看后,才会发现浓墨的涂抹其实是有人刻意为之,线条凌乱恐惧茫然无措。”

“在图画浓墨背后,则藏有极为硕大的怪物,正在水中蜿蜒盘曲,庞大的身躯布满了灰白杂纹,简直赛过了装粮的陶瓮,上下怕是有几十丈长,五颗脑袋纠缠着又更为怪异——细细看起,头面简直活脱脱的是张丑陋的人脸,头上只有两根孽生触角,脖颈长达丈余的鬃鬣披拂飘荡,老朽如今闭上眼,都能梦见图画中怪物在姿势缓慢而洒脱、不理不睬、视若无物地高低四望!”

“这些事本来荒诞不羁,江掌门,你若要因此质疑老朽自然无可厚非,但我可以对天发誓,这遭除了事关本门道统的事情没有和盘托出,其馀诸事骆元通悉数知晓,老朽绝无欺瞒诓骗!”

说完心悸之事的应老道仍被江闻牢牢揪住衣领,神情却丝毫不乱,当即伸出手指对天发誓,表示自己绝无任何的不怀好意,场面一时陷入僵局。

江闻自然也知道,对方如果真的有意谋害,根本没必要在骆府时力保自己,更没必要此次去而复返,还置身于如此危险的边缘。

可江闻此时无暇他顾,冷冷的语气只表明一件事——他需要全部的答案。

“应老前辈,自踏入广州府的那天起,江某就察觉到了万事疏隔的气息,在追寻南少林时如是、参加金盆洗手大会如是、听闻刺杀尚可喜如是,今日的镇压蛟鬼更如是!其他事情我可以不管,但镇压蛟鬼一事绝不容有任何含糊!”

回想起这次的广州之行,江闻心中疑惑从头到尾丝毫未减,密布于眼前的蛛网也是一层又一层,怎么也看不清底下真实的模样。

究其根源,应该是自打搜寻南少林的踪迹开始,江闻就已经被一层无形的网所隔开,所有人似乎都在瞒着他,不管他曾经如何接近真相,有时明明察觉影子就在屏风后的一步之遥,可蓦然回首看去,却又在千里万里之外。

直到现在江闻才算明白,广州城中原本的武林规矩、江湖方法已经被人默契无比地篡改到似是而非,自己越是靠近,实则反被人推得越远,那分明是一种人人知晓却人人不言的东西,归根结底也就是四个字——“与你无关”。

“江掌门,就如老朽曩昔所说,世上一千个人就有一千种心思,遑论起初是如何志趣相投、生死相交,站在荣华富贵、金银财帛面前也难免会离心离德。再退一步,就算人人都能坚持己见至死不渝,也总会有人渐行渐远反目成仇,直至老死不相往来。”

应老道慨叹抬眼着望向远处,“这件事老朽也是阅尽千帆才明白,可那时一切都晚了,唯独教训绝不可忘。如今广州城中恩怨起伏铺成一张大网,其中固然有我竭心尽力谋算的缘故,可究其根本是因为在这城里面,只有各行其是才是一条真正的出路。”

面狭而长的应老道花发稀疏,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向了江闻。

“其实我们都能看得出来你心不在此,对于往日的广州府来说,像江掌门你的人可以容下千千万万,但在今日的广州城中,你这般闲云野鹤是万万没有人敢相信的。”

“江掌门,你觉得处处都防着你、瞒着你,是因为你总是盯着别人的位子,就像蜘蛛跑去拨动别人织的网,自然只会遭到防备。如今广州城分贬敌我的办法很是简单——如果你真是我们其中的一员,自然会找到自己的位置,心无旁骛地做起自己的事情……”

江闻慢慢开松手,他知道应老道没有骗人,可他来广州城本就没有目的,就像他来到这片江湖一般茫茫然。疏离感与隔阂感的起因被道破,江闻也不禁哑然失笑,但随之而来的是心中更加强烈的荒谬感。

假如应老道所说的话属实,此时城中每个人的心思都隔着肚皮,他自己恐怕也不知道别人在想什么,像这样的各行其是算得上办法?不过是各自为战罢了,如何斗得过尚可喜麾下平南王军的众志成城?

海中恶浪再次涌来,这回以更加恐怖的姿态摧向岸边,拍激起千重浊浪与万顷黑雪,将南海古庙前本就不宽的海岸又被吞噬几分,疍民们刚到海边的身影欺负,几个如蝇虫的黑点转瞬就被卷走,落入沸腾发怒的瀚海之中,就他们连牢牢系在岸边的龙舟都被卷入了海中。

可几人尚未来得及忧虑,南海之上浊浪忽然排开,竟有一条黝黑破陋的老龙赫然浮出水面,苍凉斑驳的舟身满是风浪摧残的痕迹,却能在恶浪抛洗之后历久弥新,丝毫不弱,舟身甚至显现出了一丝独属于活物的独特光泽,就像入海的灵物般游动跳跃、昂首摆尾,纵横飞跃在愈加可怖的雷云暴雨之间。

自十几个疍民游上老龙翻身掌舵之后,这艘古老的龙舟就真的化身成为了无往不利的蛟龙,使得原先在江闻一行手中半死不活的龙舟,如今甫一入大海就能破浪排空,沾染上了疍民赋予的无与伦比生命力。傅凝蝶和袁紫衣瞪大了双眼,屡屡确认眼前的这一切不是错觉,可为何这条老龙竟能疾驶于水面之上,几乎要化为飞天的龙蛇!

雷云起伏宛如擂鼓,青壮疍民们发出了整齐划一的号令,索性脱去身上破烂的衣裳,露出千锤百炼的皮肤肌肉。他们都算不上壮硕有力,却人人黥面纹身以类蛟龙之子,今日真如这条老龙一般,身上只要沾上一丝雨水海浪,即便瘦骨嶙峋依旧展现出铜浇铁铸、不可撼动的模样,纹身之处红光闪现,朝着骆霜儿落水的地方飞驶而去。

覆压极低的五处乌漆云团仍旧徘徊海面,就像这片海域上挥散不去的阴霾。它们在外人眼中一个模样,在江闻的眼里又是另一个模样,道道怪影突兀地背衬于这片不见天日的世界,起初的光怪陆离更像它们出生时的壳膜,如今缓缓褪去异样、逐渐溶于这片世界,直至化成漫天风雨和飙起的飓风,成为海天之间永恒不灭的灾祸。

疍民穿越重重困难,终于来到了骆霜儿落水的位置不断盘旋,赤红着双目擂胸怒吼震慑四野,却始终没有人下水打探,更像是在静待伺机。

袁紫衣急切地说道:“为什么他们还不去救人?”

“少安毋躁,水中捞人有个规矩,必须三沉三浮方可出手,如今骆姑娘落水毫无动静,疍民就算本事通天也无可奈何,除非他们冒险亲自下水去与蛟鬼搏斗。”

在外人看来,蛟鬼就是漫天风雨和水下暗涌的集合,如今下水显然只剩死路一条,应老道看着水面上的场面,满是忧虑地说道,“那骆姑娘不像是早有死志的人,怎么会完全没有挣扎出水的意思呢?看来水下别有蹊跷……”

江闻皱眉说道:“水下的蹊跷?难道连你也不知情吗?”

“江掌门,你口中的‘五羊舞于楚庭‘本就是数百年一遇的怪事。如今蛟鬼化为五处,水底的险恶更上一层楼,几至难以想象揣度,老朽也无法保证会发生什么事……”

遭遇到了计划之外的情景,何等智者也免不了犹豫彷徨,应老道满含忧虑地望向了海边,伸手指着鼓舟破浪的疍民,

“疍民们留在这里除了报恩,恐怕还自有深意。论起这世上,如若有人还能有办法,那恐怕也非如今奋海而去的疍民了莫属了。就如宋末之时那般,他们终归是不得不来的……”

直到此时骆霜儿已经落水许久,却没有人能从水面窥见到她的身影。天上黑云笼罩而来,恶水凶浪似乎也自带着一股魔力,正竭力排斥着疍民们如往常般入水救人,几名深谙水性的疍民从水中探出头来,大口喘着粗气扶住船头,些许无奈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。

老龙之上的疍民互看一眼,终于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,从腰间掏出一根寸许长的弯曲蛇簪,抛给水中的疍民,而领头的疍民也毫不犹豫地刺在胸口前的肌肤之上,任由热血抛洒在了冰冷刺骨的水面之上,随后又是一个猛子扎入水中,继之的是接连不断的跳跃入水之声,疍民显然已经开始拼命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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